#《熱秋》05

因為這句話，我成功地失眠了。

隔天起來，腳下都打著飄。照鏡子時，眼下毫不意外有了淡淡一層青黑，我嘆口氣，拿出許久不用的粉底液，薄薄上了一層，把它遮掉。

午餐是在外邊吃的，小蔚幫我點了我最喜歡的菠蘿咕咾肉套飯，我也心不在焉，拿筷子戳了戳，又放下。

“餵餵，不要虐待食物啊，小豬做了什麽死後還要被戳窟窿，你不吃我吃好了。”小蔚趁機從我盤子裏夾走一塊肉，而後頓了下，一副發現新大陸的表情，“露露，你不會……緊張了吧？”

你說呢？

我生無可戀地看著她。

不過，小蔚口中的“緊張”，多半和實際情況有出入。她大概只以為我在害羞，殊不知，我的內心，遠比這要煎熬得多。

接了那通電話，李清桉會怎麽想我呢？

會不會以為……是我舊情難忘，才托小蔚去打聽？

雖然，要說我“舊情難忘”，也確實不算冤。

分手這麽多年，偶爾被爸媽催找男朋友的時候，我第一個想到的，始終是那個記憶裏令人心動的清雋少年。

有珠玉在前，看其他人，就都差了那麽點意思。

我做好了單身一輩子的打算，哪怕這次重逢，也沒決定要做什麽。

崔崖說，有的人只適合遠觀，好比一尊精致的瓷器，看著漂亮，真把你裝裏頭，那感覺就不一樣了。

他平時一向游手好閑、狗嘴裏吐不出象牙，可偶爾，也會像這樣一針見血，戳破我和李清桉分手的本質原因。

說白了，無非“不合適”三個字。

他的自律、優秀，對懶散的我來說，大約就是一種束縛吧。

不知為什麽，明明條分縷析得這樣透徹，可是，稍一放松，某個念頭就會穿過重重石縫，在心裏頑強地開出一朵小花。

我嘆了口氣。

“振作一點啊露露，拿出你面對主任時的厚臉皮來！”小蔚雙手握拳，恨鐵不成鋼地給我鼓勁。

我振作不起來。

姜小蔚，你不懂，這位和主任根本不是一個量級。

我從來不怕什麽主任的。因為知道自己幾斤幾兩，所以對合理批評都能愉快接受，至於不合理的……都不合理了，還理他幹什麽。

高中那會兒，班主任就評價過我這性格，往好了誇是心大開朗，往壞了說，就是沒心沒肺，可千萬不能叛逆，不然絕對難管。

那個時候，只有李清桉能治我。

他不用說一個字，只是看著我，英俊的眉宇微微擰起，不超三秒，我就乖乖坐端正，不敢造次了。

沒想到，時隔多年，我還是能體會到名為“李清桉”的壓迫感。

“你說他們等會兒也要來吃飯？？”我驚得菠蘿都掉了。

“對啊，昨天就說了好不好，只是他們會比較晚，我們又沒吃早飯，所以先吃而已，”小蔚無語地嘆一口氣，一副審訊犯人的架勢，“哎，我說，邱呈露同學。”

“幹嘛？”

“你真的談過戀愛嗎？我現在很懷疑，你慫成這樣，當初是怎麽把那個校草追到手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說我慫……我能坐在這裏已經很鼓起勇氣了好嗎？

有那麽一瞬，我真想把所有的事都告訴小蔚。可是，最終還是憋住了。

如果小蔚知道了，一定會瘋狂搖晃我的肩頭，用八百字小作文那麽長的篇幅罵我傻，放棄了李清桉這麽出色的男朋友。

我害怕，在她的“狂轟濫炸”之下，會越來越停不下想要朝他靠近的心。

最後只好垂下眼睫，胡亂說，“我又不想追李清桉。”

“為什麽啊，你們看起來很雙箭頭啊，宗維也這麽覺得。”

“因為……”

話沒說完，有人推門而入，玻璃門上懸掛的風鈴叮叮當當響起來，我們下意識看過去，就看見了宗維和李清桉。

他頭發短了點，像是剪過了，眉目越發幹凈清晰，襯衣薄西褲，褪去一身秋日的燥意，和室內的冷氣相得益彰。

小蔚飛速搡我一把，低聲說，“這麽帥都不追，想什麽呢你！”

我無暇開口，只是望著他，下意識捏緊勺子，心跳特別快，好像要躍出胸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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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蔚給劇本殺店打電話，結果卻得知，他們今天店休。

於是，我們的目的地，就改成了電影院。

李清桉開了車來。黑色的SUV，就停在餐館外，他走到另一側上車的空當，小蔚拉開副駕，不由分說把我塞了進去。

“這也太明顯了吧，讓宗維坐不可以嗎？”我眼皮一跳，扒著車門抵抗。

“不可以！我們要過二人世界。”小蔚霸道地說。

“……”

我還要開口，餘光卻落入一道身影，有人在駕駛位落座，車內頓時飄開一股清淡好聞的氣息，像雪山和尤加利葉。

男人摁下啟動鍵，擡手掛擋。

一句話卡在嗓子眼，頓時出不來了，我松了扒在門框上的力道，默默折身窩進了車內。

秋日裏，太陽威力不減，即便只在日頭下停了半個多小時，車內也湧著一股熱氣，皮質座椅貼著後背，隱隱發燙。

“呼”一聲，車載空調送出冷氣，我目光無處安放，撇頭看窗外，這才發現小蔚和宗維都沒上來。

“他們……”我有點茫然地指了指。

“車裏太熱，原本讓你們一會兒再上來。”李清桉連安全帶也沒扣，就這樣輕靠在椅背上。

“噢。”

就知道小蔚是個坑貨！

“要下車麽？”冷不丁，又聽見一聲。

他模樣白皙英俊，聲線和人一樣，有種冷峭質感，被冷氣一吹，宛如冰鎮過的清酒。

“……不了。這樣挺好的。”我下意識說。

他朝我看來一眼。

我這才驚覺這話有歧義，連忙找補，人都不自覺坐直了，“我是說，也不是很熱，氣溫挺好的。”

他“嗯”一聲，又收回視線，漫不經心落在前窗外。

一副興趣寥寥的樣子。

我沮喪地靠向椅背，任由氣氛一片沈默。

說什麽“這話，只能告訴她”，聽起來很暧-昧，怕不是給我判了個死緩吧。或者，更過分一點，他是想要當面讓我難堪？

找個時機，高冷地向我撂下一句“別再做夢了”，再淩空而起踹我一腳之類的，以報當年被甩之仇？

好吧，李清桉應該不是這麽小氣的人。

我卻被我的腦補逗笑，唇角忍不住舒展。

可是也只不過輕松了一瞬，胸口還是悶悶的。

這麽多年，我不是沒有設想過我們的重逢。

只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心理素質，碰上這位宛如陌生人一樣的李清桉，心口就像被塞進一團棉花。

又堵又憋悶。

後來，小蔚和宗維上了車，翻開APP選片子，一路七嘴八舌，時不時征詢我們意見。李清桉說隨意，我心不在焉，也答了個“都可以”。

結果，居然定了青春愛情片。

等爆米花的間隙，我掃了一眼簡介，立刻感覺整個人都不太好了——天之驕子VS不學無術，校園，分手，多年後重逢……

要素未免太齊全。

我忽然對“人要倒黴，喝水也塞牙”這句話有了更深的體會。

“這部網上的評分還不錯哦！”小蔚搓手期待。

票已經買了，退掉太刻意，我只有硬著頭皮附和，直到抱著一大桶爆米花坐進觀影廳，整個人還有點僵。

實在是很難想象和李清桉一起看這部片子的場景。

尤其是，他還坐在我右手邊。

會尬穿地心吧。

不過，事到如今，也不可能逃避了。

我深吸一口氣，盯著電影大熒幕，表情之堅毅，大約可以用“視死如歸”來形容。

幾分鐘後，正片開始。先是女主角娓娓道來的一段獨白，而後，鏡頭切換，一幀幀回到了十年前。

鬧哄哄的開學日，男主角騎著腳踏車出現，立刻成為人群中閃亮的一道風景。

我不由想到了高一開學那一天。

也是入學考成績出來的日子，教學樓LED屏上，循環播放著年級前二百的名單。我向來和這種東西無緣的，只是那天不知怎的心血來潮，路過時擡頭看了眼。

第一名的位置上，工工整整的楷體，是“李清桉”三個字。

“這人名字真好聽。”

“誰？”崔崖單肩背書包，雙手抄在兜裏，轉頭看一眼。

“李清桉。”

讓人想到幹凈又筆直的樹。

後來見到他，被帥到的同時，又沒有多意外，好像他就該長這個模樣。個子高挑，冷淡清俊。

第一天我們沒能說上話。不過，幾乎人人都在討論他，什麽天之驕子、有理想、性格冷、但很有禮貌、連對手的忙都幫……我也津津有味，聽滿了一耳朵。

第二天，班主任貼出座位表，我瞄了一眼就興奮地跑過去，想了想不妥，又回座位隨便抓了兩本書，走到他面前，佯裝客氣地叫他，“李清桉？”

少年側過頭。

“認識一下，我是你新同桌。”我笑意燦然。

那個時候，窗外的樹，也和電影裏一樣綠。玻璃剔透，窗子像副畫框，將對面滿墻的爬山虎裝進去。

我深吸一口氣，覺得這高中生活的開頭，真是太棒了。

熒幕上，場景進入夜裏，觀影廳的光線也暗淡下來。

我也從回憶中抽身，餘光偷瞄李清桉。

他應該不喜歡這種電影吧，沒什麽營養的類型。

高一那年，語文老師在班上放了斯皮爾伯格的《戰馬》，那會兒我們還是同桌，前後左右有人閑聊中，我記得李清桉說過，他喜歡科幻片。

現在卻在看國產小言。

不會已經睡著了吧？

令我沒想到的是，李清桉靠在椅背上，視線落在熒幕，不僅沒睡，還似乎有點兒專註。像是察覺到我的視線，他掀了下眼皮，目光自然朝這邊漫過來，帶了點征詢的意思。

像是問，怎麽了？

“哦，我，”被抓包得太猝不及防，我舌頭有點打結，倉促遞上手裏的一桶，“我是想問……你吃不吃爆米花？”

他視線下垂，在那一堆散發著奶香味的膨化食品上停留半秒，“不了，謝謝。”

然後，我後知後覺地想起來。

李清桉不愛吃甜。

“我吃！”小蔚低聲湊過來，抓走一把，像是為了緩解我的尷尬。

我確實尷尬得想找條地縫鉆一鉆。

接下來，沈默著看電影。其實劇情蠻好的，校園部分刻畫得很真實，沒有青春疼痛，也沒有莫名其妙的狗血，主角好像都是新人，演技也很過關。

可是，架不住我昨夜幾乎無眠，坐在觀影廳舒適的沙發上，沒一會兒眼皮就開始泛沈。

爆米花是大桶裝，放不進扶手上的置物槽，我只好環抱在懷裏，側頭閉上眼睛。

本來只想淺眠，可一沒留神，瞌睡蟲就偷走了我的意識。

之後，我是讓小蔚晃醒的。

“露露，醒一醒，結束啦！走人啦！”

“結束了嗎？”我睡眼惺忪，撐著從椅子上爬起來，腦子裏雲遮霧罩，隱隱感覺好像丟了什麽東西，但想不起來。

下一秒，整個人登時一緊，反應過來，爆米花！

不會被我灑地上了吧？

連忙低頭去看，地上卻幹幹凈凈，這才註意到，那一大桶爆米花，不知何時到了李清桉手裏。

他個子很高，人又挺拔，這樣站在身旁，單只手捧個爆米花桶也很有範兒，跟捧了束花似的。

我忽然想起，他在相親的事情。

成年人的世界，有些流程走起來很快吧。會不會有那麽一天，他手裏的爆米花換成一束鮮紅玫瑰，站在樓下等著誰。然後，單膝下跪之類的……

如果按照分手之後，我的一廂情願來說，我們是朋友，那麽我應該真心實意送上祝福才對。

可是，大概是剛睡醒，來不及藏起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吧，我不得不承認，那一瞬，極大的不情願潮水一樣湧來，情緒不知怎的就低下去。

其實沒什麽好低落的不是嗎？

你又不想追他，那就應該早一點釋懷才對。

明明一路上都是這樣自我說服的，可是，李清桉去取車，讓我們站在商場門口等時，我居然脫口道，“我也一起。”

空氣有一瞬間的寂靜。

連小蔚也楞了下，完全沒反應過來地看著我，像是驚訝於我怎麽突然轉性，改走主動進攻的路數了。

更不要提李清桉。

我都沒敢看他。

這種大家都沈默的時刻，應該找點什麽話來圓一下的，比如不想當電燈泡，想走路鍛煉一下身體之類……

可是，那一瞬，腦袋像是被秋陽曬成了空白，我心一橫，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大無畏，就沒有繼續開口描補了。

回過神來，已經跟著他往露天停車場走了。

十月份的傍晚，日頭很濃郁，停車場側邊種有銀杏，大片陽光從金黃的葉片裏落下來，地上不知名的小圓殼子被曬走水分，腳踩上去，松脆作響。

已經是秋天了，天氣還是這樣熱，到處都蒸騰著一股幹燥氣息。

我擡手扇了扇風。

一路無話，走到那輛黑色SUV旁。

李清桉拿出鑰匙，車燈閃了兩下，他探身進去，先開了空調。而後，起身出來，就這樣靠在門邊，看了我一眼。

我想，那一瞬間，我一定是熱昏頭了。

因為我擡起頭，在半空捉到了他的視線，就這麽毫無鋪墊地問，“李清桉，我能再追你一次嗎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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